11
我所梦到的是
月亮
泛着银色光泽的月亮
泛着青色光泽的月亮
月亮使得我的腹部剧痛起来
对了
没错
这是
如同妊娠一样的剧痛
分娩一样的剧痛
这是铝制的月亮
非常悲伤的月亮
于是月亮对我说
——
月亮的声音是如同金属兹啦兹啦作响的声音
就像是有着珍珠做的腹部的蛇从花丛地下爬过时所发出的那样的摩擦声
兹啦,兹啦
12
“……四宫修一郎。”
冢本睁开眼睛。
夕阳沉没的教室里,自己如同往常那样的赤裸着,像是婴儿一样柔弱无害的躺在木制的课桌板上。
而四宫修一郎正对自己而坐,让人觉得就算世界末日了他也会这样面无表情的坐在这件教室里画着画吧。
漂亮的手指握着笔,从这个角度不知道画纸的背面正写生着怎样的景象。
冢本清显非常清楚的事情是,自己并非四宫修一郎眼里的模特。
冢本眨了眨眼,活动了一下有些肌肉酸痛的脖颈,他的眼角瞥过地上折射出某种坚硬的金属光泽的东西。
……是炭笔。
说起炭笔,是曾经经常看见爸爸所使用的东西,说来奇怪,明明是用木头烧出来得到的东西,为什么会发出金石一样的光泽呢。
在梦里听到的兹啦兹啦的声音,想必就是燃烧过的木炭的结晶从粗糙的纸面上划过,磨损,变成闪着细微的黑色光泽的粉末时所发出的声音吧。
四宫修一郎与这样的笔很相称。
冢本这样想到。
炭笔是很柔软的东西,比起西洋画的道具,不如说有点东洋画的模样。有着如同净琉璃人形一样的脸庞的四宫修一郎并不是使用铅笔作画,而是用着更加柔软的东西,这让冢本觉得是理所当然是事情,如果是铅笔或者钢笔,一定配不上四宫的那张漂亮的脸吧,一定会有损于那份美丽。
说到底,比起所谓的美术自己还是更中意那张脸蛋。
虽然是早就有自知之明的事情,再次意识到多少还是有些挫败感。
冢本想着这样的事情,不自觉的伸出细长的胳膊,想去摸一摸掉在地上的,折射着夕阳的金色光泽的黑色的细棒状物体。
“请不要碰。”
“……”
什么啊,太小气了吧。
冢本沉浸在还没彻底清醒过来的懈怠与困倦感中,像是猫咪一样眯着眼睛,有些不愉快的瞥着终于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少年。
果然你很讨厌我。
没来由的,有些任性的这样想。
“会弄脏的。”
四宫朝他展示自己的五指,形状优美白皙的手指像是溅上了墨水渍的被弄脏的白色和纸一样,指尖沾满了炭笔的粉末,被黑色给污染了。
“稍微摸一下就会弄上这种东西,所以请不要碰。”
四宫修一郎淡淡的朝自己解释到。
冢本仿佛观赏着什么好玩的东西似的看着四宫的手,后者默不作声的收了回去,从口袋里拿出小袋装的湿纸巾,仔细的把手指擦干净了。
“真没意思。”
冢本没来由的这样说。
这句话的意思到底是“自己现在很无聊”,还是“容易把手弄脏的笔很无聊”,还是因为受不了自己的目光,立刻把手擦干净了的四宫修一郎很无聊呢?就连冢本清显自己也不知道。
四宫修一郎对此不置可否般的笑了笑。
冢本清显盯着他的笑容,而那笑容很快的消失了。
“比起这种事,那个,不捡一下么?”
四宫用干净的手指指了指掉在地上的某个东西。
透明的塑料管闪闪发光。
……是口红。
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地上的。
冢本摸了摸自己的嘴唇,碰到了有些湿润的什么东西,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有着红色唇膏的残留。像是用手指揉碎了红色的花朵,那样的。
……今天也涂了口红呀。
自己似乎已经忘记了这件事。
是在川崎来之前一个人涂着玩儿的吧,川崎来到教室的时间比自己预想的还要早,一副很着急的模样,所以就忘记擦掉了。
冢本没有穿衣服,而是保持着赤裸的样子翻下桌子,懒洋洋的把口红捡了起来。
然后又坐回来桌子上,冢本坐在课桌上,轻轻的摇晃着两条腿,他注意到四宫的目光似乎扫过了自己的脚踝。
起了恶作剧的心思。
冢本微笑着,朝坐在自己面前的四宫伸出手,将口红递向他。
“涂涂看吧。”
“……”
四宫修一郎用没有表情的,人偶的玻璃眼睛一样的眼珠看着自己。
“帮我涂吧。”
仿佛觉得拿着为小少爷开玩笑很有趣似的,天真无邪的笑容。
四宫缓慢的收拾起画具。
啊——被无视了。
冢本心想。
不过并没有什么失落感,不如说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四宫可不是那种笨蛋,和只要自己勾勾手指就会乖乖听话过来蹭自己腿的小狗不一样。
四宫修一郎收拾好画具,然后朝自己走了过来。
冢本眨了眨眼。
人偶一样漂亮的美少年在自己面前俯下身体,冰凉的陶瓷手指轻轻的抬起自己的下巴。
“……”
他从自己已经垂下去的手中接过脏兮兮的口红。
“请把嘴张开。”
“……”
冢本看到自己听话的张开嘴。
四宫很熟练似的,仿佛操弄画具一样轻巧的用另一只手弹开口红的盖子,水红色的膏体点在嘴唇中间,像珍珠一样略微凸起的那块小小的肉上。
从上唇的中间开始,沿着唇线往左边缓缓的滑下去,唇膏的尖端在口边停止。然后是右边。
心脏并没有多么剧烈的跳动,冢本用有些轻飘飘的恍惚心情注视着,低垂着眼睛专注于自己嘴唇的四宫修一郎。光泽如同乌木一样的头发有一缕垂到了他的眼前,不过对方好像就没看到似的。
接着移到了下嘴唇,四宫的下唇比其他人更加薄一些,因此柔软的膏体顺着形状,一直擦到了嘴里湿漉漉的粘膜里。
总共四笔,一笔不多一笔不少的。四宫面无表情,看起来并不打算对于刚刚完成的作品添上一些修补。
口红就像是温顺的,纯粹的颜料一样,在四宫修一郎的手指下将自己的嘴唇涂成了红色。
“……谢谢。”
刚刚涂好唇膏的嘴唇阖上再张开时有一种黏黏的感觉。冢本清显小心的不让唾液将其濡湿。
四宫什么也没说,将口红还给自己,转身回到了画架前的位置。
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他如同往常般面无表情的撕下画板上的纸张,揉成一团丢进垃圾桶里。然后背上书包,打算离开教室。
“再见,冢本君。”
“等一下。”
“……”
“你在画什么,能告诉我吗?”
冢本小心翼翼的问。
……那一定就是四宫修一郎的秘密。
他感觉到自己将没有任何防备的赤裸的手伸进了四宫修一郎所栽种的蔷薇花丛里。在花与刺的中间,藏着装了秘密的细工木匣子。不知名的宝石此刻正在其中闪闪发光。
那枚宝石一定是比鸽血红宝石更加鲜红的什么。
“我,作为你的模特,好歹是有知情权的哦?”
对于说着这种无赖汉一般的话的自己有些厌恶。
但是,为了侵入四宫的秘密,四宫修一郎所构筑起来的美的禁地,这是必要的。
我是窃贼,是春天的窃贼。
“所以告诉我吧?呐?四宫,你拿我做模特,不过并不是在画我吧?你究竟在画些什么呢?”
“……冢本君。”
“……?”
“这所学校里有着天使。”
“……”
“我在画天使的肖像画。”
啊。
这个人笑了。
冢本心想。
并不是那种像是小鸟的羽毛掠过水面的转瞬即逝的笑容。
非常陶醉的,沉迷的,如同注视着人鱼注视着梦幻的泡沫,那样的笑容。
这个人也是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的吗。
“那么明天见,冢本君。”
“……”
冢本用拇指摩擦着四宫修一郎刚刚还给自己口红的壳子,上面还残留着对方的指纹。他思考着说着白日梦话一样的四宫所留下的笑容。
……就像刚才那样。
好想像刚才你做的那样,也为你擦上鲜红的口红。
用比这个更加浓烈的颜色吧。
如同口中含着红色的寒椿,那样的颜色。
就像是吃到了甜甜的点心一样,冢本清显心情很好的笑了起来。
等到四宫修一郎走了以后,冢本才慢吞吞的穿起衣服。夕阳已经落下,校舍里变得很冷了,他系着衬衫的纽扣,忍不住打了个喷嚏。
有点得意忘形了。
冢本心想。
不过完全不亏,不如说是大赚了一笔。
说到天使,就是能够飞上天空的生物。
光是想到这里就差不多心里有底了。
冢本感觉到自己的手指已经摸到了细工木匣光滑冰凉的一角。
他穿好衣服,并不急着走,而是径直走向了垃圾桶。冢本清显瞥了眼垃圾桶里的惨状,瞥了瞥嘴,然后毫不介意的,赤手伸了进去。
拿出来的是四宫修一郎刚刚丢进去的纸团。
有着一定厚度的素描纸展开时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画纸上描绘着人体
静静横卧着的人体,脚趾,小腿,交叠着放置的大腿
将生殖器遮挡起来的角度。
腰,呼吸着一样的潜潜起伏的胸膛
……略微隆起,介乎于未成熟的少年与未成熟的少女之间的胸膛
赤裸的肩头
黑色的散落的短发
轻轻的阖起的眼睛
嘴唇。
用黑色的笔触强调了的,涂着口红的嘴唇。
像是自己又不像自己的脸庞。
……猜对了。
冢本听到自己的心脏扑通扑通的作响
好像怀了抱了一只热乎乎的小兔子那样的
画纸上并非只有这一具身体,而是像连续的电影胶片那样,复数的人体静静的横卧着。没有任何差别,只是单纯的重复,吗?
……
找到你了。
美术室的幽灵。
坠入夕阳的天使。
“……阳子学姐。”
冢本清显小声的说。
13
那是在刚刚升入夕阳丘的春天就听说过的传闻。
关于,某一个名叫阳子的女学生的故事。
不论男女,任谁都会被夺去内心的妖怪一样的美丽容貌。小鸟一般的身体,如同乌木的头发,雪白的肌肤,口中咬破了酸浆果似的红色嘴唇。
就连老师也被这样的孩子给迷住了,所以在教室中并看不到她的身影。不过高中三年级的名簿上确实有着“山下阳子”这样的名字。
YAMASHITA HARUKO
如果想要见到她的话,可以在当时尚未废弃的旧校舍顶楼的美术室或者天台顶上碰碰运气。
说不定就可以见到本人。
传闻中不仅仅有人见到了,还正在与这位传说中的美少女交往。
冢本当时对此并没有太大的兴趣。
要问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与那位素未谋面的少女一样,都对自己的美貌有着巨大的自信。他们彼此双方都是把他人的爱当作饵食,当做赖以生存的花蜜来吸取的人。
第二次大规模的听到关于这位少女的传闻则是在春天快要结束的时候。
山下阳子死去了。
放学后的没有人的学校里,蜜糖色的夕阳中,从西楼的楼顶跳下。被发现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
从少女的胃中发现了大量的安眠药,升学名校的女学生服药自杀事件甚至上了新闻。
而后被检查出来的是少女的抑郁症病史,与身为当时的学园长的养父的不正当关系,一时之间将夕阳丘推上风口浪尖。
就像是追随着少女的美丽幻影一样,从那以后也有男男女女的年轻学生从西楼的楼顶跳楼自杀。
幽灵。
如同短暂的夕颜花一样活着的少女,在死后成为了徘徊在永远的夕阳中的幽灵。
那些追随着少女死去的人,是因为打真心爱慕少女呢,还是因为被幽灵的幻象所迷惑了呢,并没有人知道答案。
因为知更鸟已经死去了。
而我们不得不丑陋的活着。
耽美主义,这样的倾向,在谁的心里都曾有过吧。
因为觉得现实很无聊,因为觉得面对现实的自己过于无力,因为对于不知道该如何变成大人的焦虑,而选择投身于除了“美”之外一无所有的虚无缥缈的梦里。少女趣味,是这样吗?一生都做纯洁无暇,为了细小的烦恼而感到悲哀心碎的少女,这样的事也是能做到的吧?
少女肚子里与胃液混合在一起的白色药片仿佛成为了这个学校的学生中间心照不宣的暗示。
做一个美梦去吧!
谁都没有把这样的话说出来,谁都在心中如此呐喊乞求过。
因此,少女成为了
幽灵。
集体潜意识的幽灵。
少女幽灵。
少女偶像。
这些头衔,直到死了之后才被冠上。也就是说,死亡是完成式。
这是因为美丽必须死去吗。
我们的生命过于纯洁,因此不得不随时与死亡,与犯罪,与一切将这份轻盈的生命玷污的东西相连。如若不能经受这种考验,就不是真正的纯洁,不是真正的轻盈,不是真正的美了。
…………
因为名为阳子的思想,一种暗地里流动的主义扩散到了连大人都感到害怕的程度,所以前任校长被停职调查之后,新任的校长以“西楼过于陈旧,需要修整”为由,无限期的关闭了西校舍。
阳子的名字也成为了禁止词。
阳子事件的最年轻的亲历者,当时就读高一的我们已经升上了三年级。等到下一个春天,这个学校里就不会再有知道这件事的人了吧。我们是最后一届阳子学姐的梦想的见证人。
校舍中传来梦幻曲的声音。
用四宫修一郎的话来说就是河底传来的悲哀钢琴。
冢本清显站在西楼的天台,将抽尽了的薄荷烟在脚下踩碎,小声的叹了口气。
说来,这是第几个黄昏了呢。
好象是金色的蜜糖就这样顺着光线流淌进了脑子里,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头脑都变得晕乎乎的了。比如说今天是星期几这种事完全想不起来。
这黄昏会延续到世界尽头,或许永远也没有结束的时候了。
像是诅咒一样吗?但是我却觉得,这也不错。
今天的黄昏结束了,夜晚将会到来。夜晚结束了,白昼将会到来,而新的白昼结束的时候,我将再次回到这里,回到这仿佛永无止境的黄昏中去。
……不也挺好的吗。
我们,就一直这样彷徨下去也没有关系。
干脆永远都不要变成大人好了。
永远不幸福也没有关系。
不过现在……
冢本思考了一遍接下来要做的事,今天川崎没有要求见面真是帮大忙了。
收起了烟盒与打火机后,冢本离开了西楼,向图书馆的方向走去。